2012年1月11日 星期三

潘安悼亡:現代的聲音


孤獨的背影

        我親愛的妻子,冬去春來,天光流轉,大概有幾百或幾千年的日子了吧?如果你問我為什麼仍然在此為你作文,我所真正遺留的,應是那對愛至死不渝的心吧!
        這些年,我獨自一人,沒有任何僮僕在我的身邊伺候,起居作息隻身獨影。刷牙洗臉時,鏡子裡滿是皺紋的臉,讓我難以回想過去,只要駕著車馬,在市集踅個一圈,總能掀起一陣狂熱。一群年輕的女子們牽著手,圍向我的車馬前,投遞香甜的水果,這樣的畫面我永遠無法忘懷(雖然我不懂,到底是厭惡我?還是喜愛我)。那群女子之中,你是惟一沒有湊向前來的,我忽地一瞥,你便成了我眼中最引人注目的女子。記得嗎?那年我到府上,與你父親請教書法的時候,碰巧走入花園,蝶鳥飛舞、花艷逸芳,正好享受著難得的美景,便看見你獨自一人,坐在亭子裡揮毫,一筆一劃、一顰一笑,自成風景。舉手投足在我的腦海中,永遠的滯留,婉約動人的姿態,盪漾在我春心初萌的心頭。
        或許只有你會相信吧。
        昨天,我緩步走進了菜市場,就是我們所說的市集裡,年輕的女子們不再看向我了,有些人快速的走過,有些人施予憐憫的表情,或許是因為我衰老的容貌以及佝僂的身形吧。當我告訴賣菜的年輕人,我青春時的光景,以及多少豐功偉業、得意之作時,他們只是笑了笑,並告訴我:「現在都已經民國了哦,老先生。」甚至,我說明我其實是真的潘岳的時候,有人對著我訕笑我,說:「潘岳是一個阿諛諂媚之人,根本不足老先生您自比。」或許,大家只是當作笑話,把我當作癡狂妄想的人看待吧,但誰又懂我呢?或許你在的話,我還有個真正能夠證明我的對象吧。
        沒有人知道我,事實上,我也早該認清一切。時代的推移、年華的流逝不返,誰懂在那樣的亂世中,我積極為官為了餬口,施展自己的長才以展抱負的原因?何錯之有?我沒有陶淵明的豁達,我是與世浮沉之人。可是流傳至今,我才驚覺,世人所稱道的,大概只有我的美貌,以及那為你所賦的〈悼亡〉三首詩。大家都不懂我,這樣紛亂的時代下,不出仕宦途,就是必須歸隱山林,躬耕自守的現實。這是我所必須承受的啊。對於我這頗負盛名的人而言,我該編造何種藉口以隱遁山林?該怎麼告訴我的父親,我,潘安,是一個一心歸向許由之類,畏懦的隱逸之人?我沒有如此的勇氣。
        讒言?媚語?不,這只是居處的場域有別罷,你們思考過嗎?
        或許史上的記載,已經深植了人們對於我的看法,或許我也該拋開過去的包袱了。即便大家認為我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,老人癡呆的可笑,但我名叫潘岳,這也是無法動搖的事實。是啊,或許那時候的我,就如同人們說的,是一個汲汲於利的人,因為生活、因為權勢,我選擇了「構陷」其他的臣子們。但這也是因為我有著我所屬的立場,形成了互不相讓的對立罷了。假若人們放棄了競爭與對抗,我想就沒有所謂進步的史觀可言了罷。又或許,只是局勢的紛亂,生命遭受危害,人們根本不懂,不懂我,又怎麼能夠如此說我?
         我累了,對於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距離。即使長眠也不夠洗去我在歷史上的汙名。現代的都市,令我難以想像的是,竟有種孤獨,是遭受讒言排擠時,方能夠感受到的。互不相言,互不坦承,互不相…我想,在這個世界裡,有所堅持的人是孤獨的、有所追求的人是孤獨的、有所顧忌的人亦是孤獨的。這一切的孤獨,對於我在這個世界而言,已經老到無法融入了。假面對我而言,也已經是多餘的,現在的我孤獨的坐在房間內,一字一字的寫著,抒發自己的感懷。
        只不過是孤獨,沒人懂我,也沒這麼痛。對我而言,這將不再成為重點了。
        或許說了這麼多,還是只有我懂,至少還有我,是了解我自己的。


悼亡

        那座舊式庭院,早在幾百年前,就遭到拆除了,那是我們的家、我們的園。
        不過我依舊記得,那間大大的房間,我們曾經在裡頭,一同吟詩作對、如雲地在案上揮毫。記得,我在賦詩思念你的時候,那年是什麼樣的日子,我大概也忘了,只是心有所感,忽地,十年就這麼過了。春夏秋冬到底遞嬗了幾次,也許也不勝數數了吧。不過大概百年的日子了,我的腦袋也隨著時間消長,開始不靈光了,甚至無法,再度賦出如昔華美繁縟的詩句。我並沒有忘記你的離去,永遠都無法忘懷,覆上黃土的那一剎,你的容顏隨著棺木,慢慢沒入沙土,才驀然地驚覺,我們無法再見了。
        我試著收拾著悲痛的情緒,準備返回朝廷工作。但我在車馬上,哭了幾回,每每望見,那些我們曾經遊歷的地方,我便無法忍受酸楚的狂擁。即使人群之中,我迅速躲藏,杳無人煙之處,我暗自啜泣。那些日子,一回到房間,熟悉的香味飄散,是你習慣擦在身上的花草香料,流連不去的在房裡盤旋。那帖書法臨摹,仍斜斜地掛在牆上的,是吧?可惜,今日的我卻如此的無能,不知道,那裡可以找尋到你的痕跡。
        我在高樓大廈一旁,踅來又踅去,幾位年輕人紛紛上來詢問我,我需不需要幫忙,是不是走失了,而我徐徐地告訴他們,這是我和你的家,只是現在已經不再是了,他們也只好露出疑惑的表情,聳聳肩轉頭離去。我仍不願意走,因為不知道,再返回這裡,大概是多久、什麼樣的機緣了。
        我還是很懷念從前,那些形影不離的日子,比翼鳥都要羨慕我們,如此契合的感情,唉,或許我不應該再恣意狂想了,幾百年的餘韻,在人們的口中不斷流傳,確實,我是個癡情之人,即便現代人總掛在嘴邊說著,美的事物不一定完美(帥哥美女劈腿率高),但我對你的感情是毫無瑕疵、無庸置疑的。
        你走的這些日子裡,我像是孤魂野鬼,又或無魂依附的肉身軀體。
        這些日子我利用了忙碌,利用了忙碌飽滿的價值,填滿了在我能夠胡思亂想的時刻,但或許是無用的,一日一日的接續消逝,唯一沒消逝的大概是我思念你的心情,只是不願面,把它壓埋在心底的深處,不願重新掘出審看了,只因為害怕,害怕那種傷心的感覺,又迸然而出的時候。
        終究是要面對的,你的確是離去了。
        在你離去的剎那,我是無法哭泣的,但我確確實實的感受到,心被強硬地剝裂的那種疼痛,只不過無法在下意識反應,像全身被重擊過後的那種,又或許被車馬所輾(現代的話可能為大卡車、砂石車)。等到從悲傷回歸到生活中,聽見你的好姐妹們述說著有關於你的事情,或公事煩忙後,俯案沉睡時,夢見你而清醒,這種感覺是如此地虛,令人驚慌而無處可躲。歸途上瞥見美麗的飾品,忍不住想為你買下的時候,我不禁再度的大哭。這時候的我不在乎旁人是怎麼看我的,我蹲踞,嚎啕而忘我,這時候的涕泗縱橫,讓我真正領會到,確實失去你的痛苦了。
        而那間房子裡,不再有個期待我歸返的良人了。


回歸的告白

        有些事情無從解釋起,就如幾千年後,我的存在而言,這是無法說明的。不過這些經歷對我言,讓我重新遊走了,這轉變甚大的世界。年老色衰的孤獨,不為人所知的痛楚,以及重臨故居悼念你的言語。或許這只不過是千年以來,所累積出的心緒,但也是我對於這個庸碌與孤獨世界的告白。
        對於消逝的情感,消逝的過去,我書寫於此。
        悼念逝去的良人、被孤獨所吞噬的人們。
        新時代的聲音仍流轉著,我只是使用舊有的口吻,說明從古至今不變的道理,出走之後,回歸吧,我或許早已經釋然,隨著清風而離去吧,愛與孤獨的獨白。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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